乡
村
志
石拜军
红崖梁人物谱
多年以后,我站在红崖梁豁口,把故乡像陈年老酒一样品味。
远处吹来的风,拂过我的脸颊,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。连翘花郁郁葱葱地开在我身后。山岗上,那一整片的金黄,在晚霞的映照下直通天际,带来了温暖,也带来了几缕清凉。那株老去的酸梨树,只剩下半截枝干,暴露在泥土里。它曾是红崖梁豁口的标志,是我的童年,注视了村子不知有多久,就像此刻的我一样。
二牛大爷
对面的山坳里,红的,白的,是桃花和杏花。它们白茫茫,红彤彤,静静地开着。虽然花苞已经有些衰败,像暮年的老人,垂着头,塌着腰,但它们依然努力地挺直腰板,孕育着生命的果实。
它们很普通,与周围的每一株树木、每一棵草一样,繁盛,茂密。岁月的风霜,让它们丧失了朝气与活力,但丝毫不影响它们展现顽强的生命力。
不幸的是,他们虽然生来就超凡脱俗,却生在了穷人家,像坠落凡尘的仙女,只能孤独地驻守着山岗,离不开,也逃不了。当夏天或者秋天来临的时候,当收获的喜悦挂上人们的眉头,桃子和杏子,会挂满枝头。它们,似乎和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杂草野树一样,只是山梁的占据者而已。
二牛大爷,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之一,玄孙子已经在上幼儿园。
我在他长孙的诊所门口碰见他时,他正蜷缩在角落里晒太阳。我问他,他痴痴呆呆,答非所问,根本就没认出我是谁。我说我是谁谁的儿子,他只顾着摇头。我又说,我是谁谁的孙子,他也只是笑笑。我分明记得,我祖父去世前,他几乎每天都与我祖父他们在一起“掀牛”。但此刻,面对着一个故人的子孙,他却一脸茫然。
人生最大的痛苦,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。他的独生子,十多年前因为脑溢血去世。那时候,他仅仅是一个刚过花甲之年的人。儿子去世后,他的日子,变得有些艰难。他打发了儿媳妇,让她进城跟着孙子们生活,他一个人留在了村里。实际上,他根本做不熟饭,扫不来树叶,填不热炕,就连唯一陪伴着他的老骡子,他也给它拌不好草料。他的身体每况愈下,孙子们一度认为,他可能很难度过冬天的严寒。老骡子更是日渐消瘦,终于在一个黎明的鸡鸣声中,一命呜呼,只留下他干瘪孤独的的身影。然而,他并没有倒下。那个冬天,他整日都提着小马扎,坐在大门口的廊檐下晒太阳。到春暖花开的时候,他面色逐渐红润起来,再次焕发出了生机。
他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了十几年。那时候,他身体硬朗,还种着庄稼。小麦,玉米,洋芋,油菜,胡麻,一样不少。他的农活,也从来没有落到人后。孙子们,曾孙们,偶尔会回家看望他。对于他们带来的各种营养品,他一直很嫌弃,甚至有些厌恶。他嫌弃他们带来的东西昂贵,华而不实。丢掉吧,可惜,吃掉吧,心疼。孙子们宽慰他,让他不要那么财迷,他常常给他们没有好脸色。只有当曾孙子骑在他头上撒尿的时候,他才会乐得哈哈大笑。他们走时,他都要牵上那头和他一样年迈的黑骡子,把面粉、洋芋和清油,送到公路边,注视着子孙们搭上班车离开,他才悻悻而归。
他也记不清,是哪一天的下午,他的长孙突然就回来了。与他一同回来的,还有他的另一个孙子二牛,开着二牛的双排座。他们把车停在他面前的时候,他正和另一个老头顶牛。他们说起农业社时期的一件往事,因为在一个细节上的出入,互不相让,正争得面红耳赤。长孙叫他回家时,他把长孙狠狠瞪了一眼,从老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掏出钥匙丢给他,继续批判那个记忆严重衰退的老汉。他不知道的是,他正在面临着一场危机。
太阳快要落山时,他回到家,只见两个孙子正把一大包软软的东西,往车斗里放。他问,那是什么,孙子说,是你的衣服,我们这次是来接你进城的。他们已经用一把把大锁,锁上了所有的屋子。他突然觉得,阎王正在伸出一只手,要把他带到一个陌生又恐怖的地方。
黄昏的阳光,暖暖的,昏昏的,照在他久未修剪的胡茬上,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,袭过他的后背。虽然,那时正逢初夏,他还是翻出了被压在最底层的羊皮大袄,披在了他单薄的背上。
车在笔直平整的水泥路上滑过。长孙紧紧地攥着他的手,告诉他,让他进城去,他们才放心。他假装睡着了,一句话都没有说。
自此以后,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。
三永二爷
四月刚过,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雪,让桃花、杏花、以及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野花一起,失去了生气。它们伫立在某一处山梁上,或者,孤零零地站在某一块地埂边,耷拉着脑袋,奄奄一息。
几只绵羊堆在另一侧的山坡上,慢吞吞地衔着青草,不时发出几声“咩咩”的叫声。它们被漫山遍野的野花包裹,被繁茂的荒草淹没,如果不是被叫声吸引,我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的身影。
三永二爷,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,常常在雨后的清晨呻吟。他说,他想长长地舒一口气,把经年的劳累,好好舒缓一番。但他,好像从来没有时间,能美美地伸一个懒腰。他总是头戴草帽,仰躺在草丛里。他的身旁,立着一杆长长的皮鞭,风吹过,鞭捎的红色丝带摇摆漂浮,仿若一位卫兵,用自己坚毅的姿态,守卫着它的主人和羊群。羊钻进别人地里,他没有起身。直到地的主人站在对面的路边上大声叫喊的时候,他才慢悠悠起身,随手捡起一块土疙瘩,瞄上不听话的羊屁股,把他们赶下山坡。
罐罐茶,照例在清晨的微光中煮开,把惆怅和寂寥,一并倒进陈旧的白瓷茶盅里,一饮而下。无论是什么时节,无论是天晴还是下雨,他都准时出发,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起得早。他的一圈羊,饿了一整个夜晚,已经急不可耐。它们的叫声,总是吵得他心烦意乱,但他只能忍着,那是他生活的全部,是他视若命根子的希望和寄托。
他年轻时,是村里的拳棍手,武艺精湛。每年唱秧歌时,都是由他“跳伞”、“引狮子”。唱大王的角色。他嗓音嘶哑,唱腔粗狂,是扮演大王的最佳人选。唯一的缺憾是,他记性不怎么好,总是忘词。但忘词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,他可以随机应变,现编现唱。所以,村里一些小媳妇和老妈子,反倒更喜欢看他唱秧歌。她们挤在一起,用头巾包裹了整个脑袋,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“丢丑”,总是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。他“跳伞”时,那纸糊的“高鹞子伞”,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,就像一个皮球或者一根戒尺那样轻巧。羊油蜡汁,在“高鹞子伞”的内壁上沾了厚厚一层,使“高鹞子伞”更加牢固。他“引狮子”时,手中的五尺棍,跟着他的脚步随意转动,就像画家手中的笔,“勾、勒、皴、染”,任凭他肆意发挥。他轻灵的身形,辗转腾挪,无比潇洒。他全面发展的才艺,让他出尽了风头,吸引着人们艳羡的眼球。
农闲时,他外出跑副业。那时候,跑副业的人少,他头脑灵活,能看准商机,挣了不少钱,很早就在家里盖起了大七间的出檐房。据说,他起初主要收购和贩卖山货与药材,凭借着自身的聪明才智,赚到了第一桶金。后来,又承揽建筑工程,从修边沟渠起步,逐渐做大做强。他干的最大的工程,是承包了一个单位一整栋建筑的内外粉刷,以及院子的硬化。干完这个工程,他真的挣了很多钱,多到人们绞尽脑汁,也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,好像整村人一年的收入,也顶不过他挣来的钱的零头。但是,在他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,村里人都认为他才要真正开始大干一场的时候,他却选择了急流勇退,回家务农。而且,他自此再没出过远门。当然,这些,都是在村里的“牙叉骨台”上流传着的“古经”。
他家的宽房大院,总是门庭若市。农闲时节,人们聚集在他家的炕头上,白天“掀牛”,晚上喝酒。他待人热情大方,高兴时,珍藏多年的好烟好酒,会突然出现在酒桌上,让大家敞开肚皮紧饱喝。遗憾的是,他财大气粗,却娶了一个不争气的老婆,一直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。为此,他们两口子可真没少费事。只要他们听说哪里的送子娘娘灵验,他都会带着妻子虔诚前往,叩拜,许愿,取神水,求灵物。那几年,每过一段时间,他都要办一场还愿法事。当然,作为一个有头脑的人,他也相信科学。老中医,西医,大医院,小诊所,他也没少去。但命运往往就是这样残酷,在他四十岁那年,他的妻子得下怪病,他几乎花尽所有的继续,也没有挽回妻子的生命。仅仅四五个月之后,他的妻子就一命呜呼,留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。从此,他把所有的耕地,也留给了兄弟,到盐官的骡马集市看了一群羊,开始放羊度日。他早出晚归,整日羊为伴,与村里其他人很少接触,每日,都混迹在草莽深处。他家那曾经热闹非凡的院子,一下子就变得冷清破败了,再也很少有人,出现在他家的炕头。
村里人都感叹着他命运的坎坷,唏嘘着时光的无情。他们不屑于他的堕落,也怜惜着他的孤苦无依。
我没有眼福见识他的武艺,也不知道他的家,曾经有多么完美幸福。我出生的时候,他就是一个放羊的小老头,从来都是一件油腻的羊皮袄披在身上,身躯单薄,赶着羊群一晃而过。除了身后留下的一行冒着热气的羊粪蛋,再没有一点值得我铭记和羡慕的地方。他出现的时候,人们都躲得远远的。羊身上的腥膻味,充斥在空气里,让人窒息。他的身上,似乎也被腥膻味包围。人们分辨不清,他到底是人,还是一只羊。他从来都不会在意人们对他的看法,小孩子们靠近他,逗他,他从不生气,一直呵呵地笑着,偶尔,还会唱起他在山林草地里独自唱着的歌儿。
这几年,我很少回家,见他的次数,也就不多了。那天,我走在村字的巷道里,正仰头看那棵两百年的老树时,他出现了。他依然斜夹着鞭杆,歪戴着帽子,紧跟在羊群后面,一阵风一样掠过。
他老了,头发花白,身躯瘦弱弱,但他的步伐,依然矫健。
二球父亲
村庄脚下的河流,奔腾不息。河水常常咆哮着,把树木连根拔起,带走大量的泥沙。这是一条母亲河,和村庄有着相同的名字,滋养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,千百年来,生生不息。或许,它发源于铁炉范围内的某一个地方,也可能从杨家寺的某个村子流出来,又或者,它来自更远的地方。从来没有人计较过它的来历,也没有人细究它的过往。它在村东口,于另一条一样细小的河流汇聚,调头北转,再东转,浩浩荡荡流向耤河,汇入渭河,直达黄河母亲的怀抱。
村庄,此刻是如此宁静。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,没有任何其他声响。年轻的汉子们,干了一整天的农活,疲累不堪,已经呼呼大睡。二球父亲,此刻正躺在马槽边的土炕上难以入眠。他的内心,五味杂陈。
他是村里的“牙行”,也就是在骡马市场行走,撮合买卖双方达成一致的中间人,生意成了以后,他收一点中间费。他们往往把衣服斜搭在肩上,或者,直接把上衣的袖子拉长,把一只手藏起来,用手势完成价格的商议。这个职业,应该与祖先们早期的游牧生活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,是一个十分古老的行当。
那时候,村里人一致认为,他作为有一门手艺的人,应该是村里最会说话、最懂礼数的人。我十岁左右的时候,他来我家串门,因为父母不在家,我只顾着看电视剧,完全没有理会他。他坐在我家的椅子上,吸了几锅水烟,就出门去了。
第二天,他站在村里的“牙叉骨台”,把我批驳得体无完肤。他断言,不会招待来访的客人,甚至不愿意向客人打招呼的人,十年后肯定是村里最没出息的一个。他把这些话,告诉了村里的每一个人,辗转传到了我一位祖母的耳朵里。我的这位祖母,就住在我们家房背后的崖上。她去菜地里拔了几根葱,来到我家厨房门口,把话吹进了我母亲的耳朵里。母亲一言未发,只顾着做饭。事后,母亲也没有向我提起此事,我一直被蒙在鼓里。
我长大后,母亲才告诉我,她当时是那么气愤。她说,她真想找到三二家,把二球父亲狠狠地骂一顿,是父亲阻止了她。在母亲的心里,从来都不认同沉默寡言是什么过错。因为,父亲也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。母亲说,或许我确实是继承了父亲的秉性,但这不能用来断定一个人的一生。
其实,能说会道,并不是他最得意的本事。他自认为会识人,并一度成为他成天吹嘘的资本。因为,他两个儿子的媳妇,都是他一再考察盘算以后,亲自上门说来的。他的长子是木匠,也是一个手艺人,他就给他说了一个老实、身体好的媳妇。长子结婚后分家,外出做工的时候,儿媳妇完全能独自拿下家里的所有农活。他偶尔会帮着儿媳妇耕地,其他活,都是儿媳妇自己干。几年后,儿媳妇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孙子,这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,并让他在“牙叉骨台”上占尽了上风。那些接连生女儿的人,成为了他调侃的对象。
他二儿子身材矮小,尖嘴猴腮,继承了他能说会道的本事。有一段时间,他带着二儿子行走“江湖”,传授他做牙行的经验,期望二儿子也能成为一个手艺人。但那孩子鬼道,觉得牙行的行当已经在走下坡路,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,卷起铺盖去外面打工了。打工的生活异常辛苦,二儿子吃不下苦,尽挑轻松的活干,同样挣不来钱。眼看着到了结婚的年纪,二儿子似乎无动于衷,这可急坏了他。他只能再次出面,在周边的村里打听适婚的年轻姑娘。他给二儿子找的媳妇,颇有几分姿色,也聪明。二儿子知道以后,悄悄和姑娘见了面,事情竟然很容易就成了。他给长子找的媳妇,礼钱仅花了他几百元,但是二儿子的媳妇,要价元,一分不少。他有些犹豫,但无奈,二儿子已经看上了那家姑娘,他只得狠狠心,破了家底,给二儿子娶了媳妇。
起初,这媳妇还算乖巧勤快,除了不下地,家里的家务活,基本干得井井有条。秋天,他拆掉家里的老土房,开始盖砖木结构的新房。媳妇做饭,干活,都很得心应手,这让他很欣慰。翻过年,新房子盖好,准备入住的时候,是非出现了。儿媳妇提出要和二儿子住新房,让他们两个老人住东偏房。起初他不同意,他作为一家之主,权威不容挑战。儿媳妇开始撒泼,闹腾,最后索性回了娘家。那时候,儿媳妇已经有身孕,他只能妥协。孙子出生后,他又翻新了年代更久远的西偏房。同样,到了能入住的时候,儿媳妇依然不同意,声称那房子以后要让儿子住。他再次妥协。
数年后,儿媳妇又生了一个儿子。他们老两口,也成了秋后的蚂蚱,已经干不动重活了。那时候的儿媳妇,露出了狰狞的面容,整天谩骂他们没用,不给他们饭吃。他把两个二子叫到他的屋子里,再一次分家。其实,也没有什么可分的,原先属于他的一切,已经全部分给了两个儿子。这一次,他只是想让两个儿子,把最近的两块地,留给他们耕种,养活它们的残年。长子很痛快地就答应了,并希望父母跟他一起生活,但他拒绝了。他们搬到了院外路下的马圈里。
二十年后,我已经变了模样。多年的历世磨练,完全改变了我的性格。我的话比以前多了,也懂得了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。反倒是他,一个曾经最懂礼数的人,却败在了生而为人的道义面前。
有一次,我因事回乡,在村里闲逛。我无意间发现,二球父亲与妻子,住到了马圈里,整日与牲口为伍。门口的茅草棚下,摆着锅碗瓢盆,马圈的一头,是他饲养多年的一白一黑两匹骒马,另一头,是他与妻子睡觉的炕。他用当牙行数十年积攒的财富,盖起了一整院宽屋高厦,但现在,那房子与他没有任何一点关系。这是多么讽刺的事!
河流,依然在村庄脚下流淌,只是那奔涌的姿势,已经不再那么放肆。它的面貌,完全变了模样。它那势如破竹、摧枯拉朽的豪迈,已经一去不复返。河道深了,水流小了,水的颜色,也变得清澈起来。它就那样自西向东,寂寂无声地流着。
老八
村庄安静地卧在山脚下,像午后沉睡的老人,懒洋洋,昏沉沉。经年的岁月,赋予了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村,最后的气质。
对生活而言,村庄与别处,似乎没有任何区别。但,当村庄无法承载生活的时候,村庄的人们,选择在哪里?这个总共只有五百多人的小村,目前仅残留了不到五十个人。我常常想,如果这五十个人也离开,这个村庄是否会消亡?
老八离开了。
连老八都离开了!
他是父母的宠儿,是八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。他为母亲送了终,是个孝子,也肯定是个好人。他占据着祖先的根脉,拥有村里最古老的房子,但他没有把日子过成日子。四十多岁的他,没能娶来一位姑娘,守住祖先的根基,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。祖先,似乎完全没有把他记在心上。
我在坚家河的市场碰见他时,他背着硬纸板和塑料瓶,低头瞅着每一位过路人的脚下,翻拣碰到的每一个垃圾桶。他继承了家族每个男人都难逃的遗传疾病,身体左摇右摆。我不知道他栖身何处。但他还活着,活得很好。
到底是什么原因,让他离开村子,到城里去谋生?
老八走后,祖先留下的房子屋脊坍塌,院子里长满杂草。那些沾满泥土的农具,堆砌在墙角,锈迹斑斑。还未来得及清理的牲畜粪便,早已经变成了灰烬。很显然,他走的很匆忙。
但他,分明不是个懒人!农忙时节,他帮忙每一个兄长收获庄稼。收割,驮运,打碾,归仓。兄长们,同样也帮助他和他们的母亲,为他们备足一整年的口粮。那时候,他们风烛残年的母亲,总是拄着拐棍坐在大门口,等待着他们归来。她做不了其他事,但她的厨房,总会冒起炊烟。她常常坐在大门口的榆树下,口中念念有词。她说,她的娃娃们干活回家口渴,她一定要给他们烧好开水,晾凉,让他们一回家,就能解解乏气。但往往,能到她身边来的,只有她的老儿子老八。
几年后,老母亲一命呜呼。闭眼前,她把已经成家立业的七个儿子叫到面前,用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们,给自己的弟弟说一个媳妇。儿子们无言以对。他们最后一次聚集在老房子,归殡了他们的母亲。自此,老八成了没娘的娃。他依然在农忙时节帮每一位兄长收获庄稼,农闲时放牛、拾粪、挖药材,过着自己的日子。直到,他的兄长们,跟着儿女进了城,或者,去了远方打工。他再一次孤零零地在村里游荡,失去了所有的依靠。
一个清晨,他决意和所有人一样,离开村庄。他什么也没拿,只拿了一床被褥,几件破衣烂衫。因为,他本就一无所有。
去乘车的路上,他想起埋葬在对面的山坳里的母亲,还有所有的祖先。他想,他们曾经也和他一样,踩着我脚下的土地,完成繁衍生息和耕种收获,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村庄。此刻,他们静静地躺着,远远注视着后辈子孙,与子孙舍弃的土地一样,再也无人问津。他们的尸骨,被荒草掩埋,他们应该是孤独的吧?
进城的第一个夜晚,他梦见了他们。
我的伙伴
我常常想,倘若人们心中还有向往,在村庄里固守着传统的生存方式,显然不是最佳选择。入不敷出的耕种收获,满足不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需求。荒芜的土地告诉我们,走出去,才是最好的答案。那么,就走吧,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!但是,走了以后,我们还会不会回来?还能不能回来?
村子里,到处可见阔气的红顶房子,那是近些年才崛起的建筑。与之相对应的,有崭新的水泥路,立在路边的太阳能路灯,修葺一新的广场,高高在上、富丽堂皇的山门。它们是那么新潮,那么现代,与我记忆中的家乡,完全是不同的模样。
夜晚,路灯亮起,村庄明亮如昼。那些老旧的房子与新房子一道,焕发着绚丽的光彩。可是,它们却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主人。此刻,或许它们的主人都睡了吧!睡在苏州的厂房里,睡在无锡的出租房里,睡在不远处县城的城中村。也可能,他们还在工作,工地上的钢筋还没绑完,流水线上的产品还没做好,出租车交班的点还没到……
我的伙伴,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们,你们如今都在哪里?
和我一起长大的飞旺,蜷缩在建材市场的仓库里。我去找他时,他刚装完一车瓷砖,盘腿坐在地上,面前是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炒面,他就着一瓣蒜,正吃得津津有味。
我记得小时候,我们两个常常形影不离。春天,我们相约,一起到堡子背后的树林里掏鸟,总是他爬树,我在树下等他。夏天,我们去对面的山上摘“杏娃”。我们把青杏去核,把还未成型的杏仁放进耳朵里“抱鸡娃”,把杏皮跑进糖水里当饮料。秋天,我们赶着毛驴儿放牧,摘成熟的杏子,把杏核装进尼龙袋子里背回家。冬天,我们一人一节短绳,一把斧子,进山砍柴,扎人的沙棘树,被我们捆绑成束,摇摇晃晃背回家。休息的间隙,我们把上衣绑在腰间当罗裙,排练秧歌的曲目。
初中毕业后,飞旺南下,去了无锡,我去县城上师范。从此,我们几乎再未互通音讯,只在过年时,相互串串门,维系着长久以来的情谊。我想,导致我们不再亲密无间的,还有一件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的往事。
那是初三的第一个假期。开学前四五天,飞旺找我借寒假作业,说他的寒假作业没做完,想借我的看看。我的寒假作业很早之前就完成了,所以我想也没想就给了他。开学的前一天,我去他家里要作业,他说他弄丢了。我很恼火,与他在他家院子里打了一架,直到他母亲从厨房里出来,用烧火棍打肿他的屁股,我们的战争才宣告收场。开学后,我一直没有去报名,飞旺早早就去了,而且很快就报上了名。当然,这是我两天以后被班主任叫去后才知道的事。那时候,班主任放假前就告诉我们,做不完寒假作业,就不要来报名。因此,报名大扫除的那两天,我每天只能躲在海沟河边,看着别人回家,我也跟着回家。一直不见我的人,班主任在报名的最后一天中午,把话捎给了和我同在一班的爱霞。下午我报名时,班主任没有提检查假期作业的事,我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。
事后我想,飞旺肯定把我的假期作业,改成他的名字,才应付过了报名的大关。一整个假期,他都在疯玩,我和他那么要好,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写假期作业。班主任没有当面验收我的假期作业,当然也是有原因的。那时候,我学习成绩很好,班主任给了我绝对的信任,他宁愿相信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,才没有及时报名,也不愿相信我是因为没有做完假期作业,才不敢去报名。
这件事的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的,我不得而知,成了一个未解之谜。我的假期作业究竟去了哪里,我从来没有主动问过飞旺,飞旺也从来没有给我提过,以上的可能,都只是我的猜测。自此,飞旺与我,淡出了各自的人生视线,分道扬镳!
还有天赐、江龙、二龙、三星、启明、亚辉、东钰、红军、凤霞……,他们都是我的伙伴,都有了各自的生活。天赐在七里墩打饼子,江龙在建材市场拉货,二龙在建筑工地支模板,三星在永红厂当保安,启明、亚辉、东钰、红军、凤霞……统统在无锡的工厂里站流水线。
他们都是在一场大雨后,肩扛行李,挽起裤腿,涉水过河,向着遥远的东方进发。他们跨过河岸,将沾满泥水的粗布鞋脱掉,扔给立在河对岸观望的母亲,没有回头,没有张望,大步流星地离开。他们不会在意,母亲眼角噙满的泪水,他们也不会去想,今夜的故乡,会不会因他们的离去,而陷入无边的沉寂。
他们看惯了父辈与祖辈的艰辛,厌倦了汗滴黄土、靠天吃饭的日子。他们不再依恋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,也不喜欢攥紧犁耙,做着付出大于收获的劳动,消磨掉年轻的光阴。
他们要去闯荡,要用自己的双手,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。他们是自己离开的,也是被迫离开的。虽然他们离开的方式不一样,但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。他们要摆脱命运的枷锁束缚,舍弃农民的身份,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现代人。
命运是什么,没有人能说得清。但在村里,每一个人都信命。
石拜军,男,年出生,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人,基层公安民警,有散文作品发表于《甘肃公安·警察文艺》《天水晚报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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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
纤尘若木
主持
欣梓
中国·天水市诗歌学会
欢迎北京中科刘云涛北京中科白殿疯眞棒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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